857 天之涯,地之角(中) (第2/2页)
“我哥哥失踪不是因为你的心理医生?”她试探着问,“他和这件事没关系?”
“噢,我想不能这么说。这件事跟他们两个都有关系。当然了,还有玛姬。真是个可敬的人呀,她得把两头都盯着,可想而知这活儿会有多难做。”
“我听到你和她说起末日和方舟之类的,那是怎么回事?”
“咱们脚下这颗星球可能会有大麻烦。”赤拉滨难得爽利地说,“有这么一颗定时炸弹——你就把它想象成比核弹危险一千倍的东西吧,很快就要从咱们头顶落下来了,或者该说是从脚底漫上来?眼下玛姬正想方设法要把炸弹弄走,可有一个不大厚道的人正在要挟她。我打赌她上午见过我们后肯定是去找这个人了。”
“这么说,我哥哥也在这个人手上?不是你的心理医生。”
“噢,他的命运确实取决于这个人的选择。”赤拉滨点着头,“不管周之前干了什么,瞭头,我担保咱们现在要面对的麻烦不是他,而是这个掌握你哥哥命运的人。他得为你哥哥,你的故乡,也许还有玛姬的命运负责……唉,人们常说应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话是千真万确的。”
“那么我们也得去找这个人。你知道玛姬·沃尔去了哪里吗?”
“我不知道,瞭头。而且我建议你也别再去追玛姬了,因为这会儿她肯定正头疼呢。如果你真想见到这个人,那么咱们就刚好顺路。”
詹妮娅抬了抬眉毛。她还以为眼下的局势是她拍板决定行程,而赤拉滨担任一个友好的俘虏兼成年司机呢。“你准备去哪儿?”
“洞云路 206号呀!我可以保证,在那里你能找到所有你想找的人。”
这个答案颇合詹妮娅的心意。倒不是说她多么相信这位老朋友的诚信,但她今天本来就计划要去洞云路一探究竟。那地方从许多方面看都不同寻常:安东尼·肯特发现那里戒备森严;玛姬·沃尔又特意强调她去那儿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个地址正是在她老哥的“好朋友”家里。当时她看见的东西那么纷繁杂乱,很难分辨什么是重要的,但她还是注意到了那个地址,因为它是整个捐赠合同上为数不多的中文部分。她当时甚至没有能力把它完整地读出来,所以她选择用手机把它拍下来。
那已经是她刚来到梨海市时的事了。当时她能够预见到事情将变成今天这样吗?不,她只有朦胧却猛烈的危机感,并且把这种危机感的源头锁定在她老哥的“好朋友”身上。她决定要跟对方私下里谈谈,单独的,不让她老哥有机会在里头弄鬼,这样才能搞清楚她在雷根贝格的绿丘上究竟看见了什么。在雷根贝格,詹妮娅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只好直接杀去对方的老巢。她一定要弄清楚那个东西——在绿丘上和她说话东西——到底想对她的家人那么样。她本以为只要她和对方单独相处,没有她老哥或别的什么人在场,那东西就会忍不住跳出来戏弄她,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些爱折磨人的魔怪精灵一样。她确实感觉这东西有类似的天性。
可至少这一次她错了。她没有再见到过那个东西,只得到了她老哥朋友的招待。当她试探着问那个医学生是否知道自己的“第二人格”时,他的反应确凿无误地告诉她,这家伙绝对是知情的。詹妮娅向他质问那次绿丘上的邀约到底算怎么回事,他只是沉思地看了看她,说:“没关系。”
“什么叫做没关系?”詹妮娅问。
“那个和你说话的东西,我会解决掉的。你和你哥哥不会有事,但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哥哥比较好。”
“为什么?”
“他和那个东西接触没有好处。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这样对所有人都安全一些吧。你不用为这件事烦恼,如果真到了必要的时刻,我会和他说的。”
他说这话时毫不在意的姿态令詹妮娅印象深刻。在她的认知里,一个靠谱的人(比如她妈妈)要是能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话,那就说明这个承诺是十拿九稳的。这个人也的确有点奇妙的本领——他曾经瞬移似地出现在她度假的地方,不是吗?之后也是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周围的人却没有一点反应。就算不是这家伙会魔法,至少说明他还挺有钱有势,能整天坐着私人飞机之类的东西满世界乱跑。因此她暂且相信了他的话,放任他溜去了她老哥的家里。可是如今,她发现这恐怕是个错误。她真的不应该仅仅因为对方看着像个靠谱的人就轻易地相信他。这本来是个非常明显的问题:一个真正靠谱的人怎么会跟她老哥做朋友?
他请她等待。等到一个合适向她说明真相的时机。这种瞎话简直摆明了是在拖延时间,可连詹妮娅自己也无法解释她当时为何会听从对方的要求。她觉得在那一天,在那栋看似普通的屋子里似乎有种令人心神恍惚的氛围,人待在里头就会忘掉现实。她失掉了她平常拥有的那份敏锐与警觉,似乎想也不想就遵从了对方的要求。幸而,即便是在那种莫名其妙地昏了头的情况下,她对神秘事物的好奇心还是起了作用,令她在对方走后翻阅起案头的文件。这大概不符合做客之道,但既然这地方有一个会把客人单独留在家中,自己则落荒而逃的古怪主人,詹妮娅觉得所有放在案头而没被锁起来的东西都应该是默认对自己开放的。她翻阅了书架上的各类期刊,在一个最普通最边角的牛皮纸档案袋里找到了几份英文合同。它们被藏得如此漫不经心,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不过这一套没准会对她老哥奏效吧。她老哥就是那种对送到手里的、放在鼻子底下的东西懒瞧一眼的人,哪怕他自己也很熟悉这个伎俩。
如今这两个人都失踪了。不同于她老哥的一点是,那个人的失踪不止是见不到活人,而是音讯全无,真正像石沉大海一样。对此詹妮娅有种不好的感觉,她想问问赤拉滨是否知道那个人的去向,可也不知能否信任这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眼下可没有玛姬·沃尔的同伙在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微妙;没人能为她验证赤拉滨口中说出来的话是否真实,而詹妮娅确实把玛姬·沃尔的警告放在了心里。她也无法忘记在她走出“枪花”前,马蒂陶那种强烈地想要对她说点什么的眼神。假如詹妮娅先前怀疑过他们的居心,至少在最后一刻,马蒂陶选择把枪口对准了赤拉滨而不是菲娜和她。因此,她按照那眼神里的意思拿走了枪。
“这可能会有点危险。”赤拉滨说,“我们这次应该小心行事。”
詹妮娅迅速地集中注意力,把之前发生在“枪花”的事抛到脑后。“小心行事”这个词从赤拉滨嘴里说出来显得好笑,但这次他的语气似乎挺认真。“什么样的危险?”
“唉,这要我怎么说呢?各种各样的危险呀。那里有玛姬的人看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你哥哥和我那位心理医生也不是省油的灯——噢,别奇怪,瞭头,令兄的问题姑且不论,咱们那位心理医生在必要情况下肯定是会攻击我的。实际上我怀疑,他对我的敌意要比对你的强烈得多。”
詹妮娅提议道:“你介意把事情说得更明白点吗,船长?最好是能从头开始。”她发现这件事从半截听起只会更令人迷惑。可是赤拉滨连连摇头:“时间不够!时间肯定不够呀瞭头!我是很愿意给你说清楚一切你想知道的真相的,至少是我的版本的真相。可你要是想从头开始听,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咱们现在得稍微抓抓紧,这样才能赶上时机。”
“好吧,可你至少能告诉我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
“噢,我正是要说这个呢。在前头我跟你说的都是关于人的危险,但无论是玛姬还是周,他们的威胁和那个地方本身比都是微不足道的。瞭头,等到了那个地方你最好凡事都听一听我的建议,这完全是为了咱们两个好。”
“我听说那里是一个药企。所以里头是藏着某种病毒吗?或者是危险的实验生物?”
“病毒!”赤拉滨用明显是装出来的凶巴巴的语气说,“我怎么会怕细菌病毒呢?你们这儿的大部分细菌病毒对我都是不起作用的,因为我的生理结构跟你们不大相同。你也瞧见过那位马蒂陶拿枪打我的结果嘛。”
他腾出一只手,对后视镜指指自己的脑门。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浅浅的凹坑,不仔细简直瞧不出来。詹妮娅默默地抚摸起腿上的菲娜,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赤拉滨,有点跃跃欲试。“生物从来不是最危险的东西,”赤拉滨又继续说,“危险的是环境,瞭头,从来都是环境。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要打死一只咬人的狼对你们多容易呀,就算漫天飞鲨鱼也不算多难,可是污染、沙漠化、海平面上涨……对你们就不那么好料理了吧?”
“这和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关系吗?”
“咱们要去的地方,这么说吧,它的底部藏着一个大塞子。假如你们这儿是个空的小鱼缸,只要塞子拔掉,水就会立刻灌进来,整个环境当然也就改变了。在那种环境里,咱们可能连一秒都留不住。”
“你是说我们会死?就像被溺死?”
“那倒不太一样。”赤拉滨立刻说,“具体的情况要取决于运气。不过既然咱们谁也没有控制运气的本领,情况确实不太妙。闯进那里以后我们可能会遇到水,遇到火,遇到任何一种你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情况,取决于塞子被拔出来的时长。要是时间拖得太久了,那就连我也说不清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
“听起来你说的塞子更像是个异空间传送门,或者地狱的入口。”
“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我们在无穷地质学里通常不用‘地狱’这样的词。”
“什么地质学?”
“无穷地质学。”赤拉滨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这词对你有点陌生,瞭头,不过它其实一点也不难懂。这就像你们的宇宙学,说到底是要靠各种方法弄清楚那些我们到不了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还有它们生成的顺序和最后的结果。当然,还有它们之间对彼此的影响。有一批人,一批自古穿着长袍子、戴着尖帽子的人,认为那些我们去不了的世界之中存在一个完美地点,你可以把它称作是‘天界’,只要到达那里就意味着了解和掌握世界的一切。但那地方是轻易抵达不了的,你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抵达的,因为它被无数危险现象包围着,就像是漂浮在无底深渊高处的一个孤岛。这些带有危险现象的深渊在性质上非常致命,相信天界论的人就把它们统称为混沌海。他们认为混沌海的浪潮会定期涌起,涌到他们所立足的干燥土地上,把天界与混沌海的少量性质带入到相邻的世界中。他们正是依靠这一丝被浪潮稀释过的性质反向推测天界和混沌海底部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些情况下混沌海底部会生成一些孔洞,天然的或者人造的;海底的现象通过孔洞流入别的地方,那些在星层位置上和它们毗邻的随机区域。而这种孔洞,瞭头,那就是我所说的藏在洞云路206号的大塞子堵住的东西。你不难想象如果塞子拔出来会有多糟糕。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地狱之门被打开了。”
詹妮娅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这番话。经过“枪花”的事情以后,她对他说的内容没有一点惊讶的感觉了。她想了想说:“听起来我们得想办法加固塞子,把这个孔洞堵得更死一些。”
“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呀,瞭头。“赤拉滨赞叹地说,“愿意把这样的麻烦揽到自己身上可真是了不起。不过,要我说,咱们眼下还是不趟这个浑水为妙。你们的世界有它自己的恢复能力,对于小的孔洞,你只要用塞子堵住一段时间,止住流血和外界的细菌污染,它就会慢慢地愈合;虽然它会比原来的情况更脆弱一些,留下点愈伤组织,但只要没人再往上捅刀,事情就会慢慢地解决了。时间真是一种消灭大部分问题的好方法。”
“可是现在有人想把塞子拔出来,是吗?”
“我们可以说有这种趋势存在。”
他这种躲闪的应答顿时令詹妮娅微微起了疑心。“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船长?不会碰巧掺了一两句假话进去吧?”
“假话!当然没有!不过如果你要我保证全是真话……唉,这得取决于你怎么看了,瞭头。我只不过跟你复述了一种已知的理论,那些古时候爱戴尖帽子的人的理论,至于这种理论是不是真的嘛,我可不好说呀。”
“至少你自己觉得它是真的吧?或者有很多人相信它?”
“是有很多人相信它,可也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反对它,还有更多的人半信半疑。它不是唯一存在的理论,只是所有流行理论里最直观、最古典、最好接受的那一个。至于和它差不多同样受重视的理论至少还有两种呢。”
“哪两种?”
“溢出论。”赤拉滨十分老道地说,“这是一帮造机器的人提出来的。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天界’这种东西,也不相信浑然天成的完美。他们最多只承认不同地质会带来不同的特性和表现。并且,真正完美的东西只可能是他们自己构建和创造出来的。通过那些奇妙的机器他们早晚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但在那之前他们能造出来的是一些封闭的小生态圈。这些生态圈内部已极尽理想了,可惜它们不能够独立存在,而是把构造矛盾的部分被排除到了他们的小系统之外,结果在整体系统上形成了平衡;他们的小生态圈完全合乎理想,而所有不合理的部分被那些奇妙机器圈定在模型之外,变成了致命的污染区域——他们一般管这个叫做‘高灵带’。”
詹妮娅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瞄着中央后视镜,与镜中的司机互相对视了一眼。“噢,是这样没错。”赤拉滨心领神会地说,“这理论挺难懂。他们说这个时通常还会配一大堆的公式。这就是为什么它不如天界论流行。不过嘛,有些人就是好这口呀,瞭头,他们可讨厌承认自己不是世上最聪明最伟大的思想了。”
“还有别的理论吗?”
“还有一种我很喜欢的说法。”赤拉滨说。他接着澄清似地补充道:“我喜欢这种理论是基于浪漫式的欣赏,这并不说明我支持它的正确性。”
詹妮娅挑起眉毛:“这世界是一个剧作家写出来的?”
“那可不够浪漫。”赤拉滨说,“这样的事早就有过啦!第一次很新鲜,第二次也不错,第三次就没意思了……咱们这个宇宙本身是一个活着的怪兽,瞭头,但它不是我们这样需要从外界摄取的生命,而是自给自足的。它不断地自我创造,使体内发生种种变化;接着它又自我吞食,把养育的一切作为食粮来消化,由生至死,循环不息,就如你们所说的衔尾之蛇。不过它吃的并不是物质或时空,而是变化、事件、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并不像在进食,更像是在做梦,我们都是为它的梦境提供素材的小小脑细胞,或者该说是构成脑细胞的基本粒子。总之,当时候到了的时候它就需要消化,需要把梦境清除。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我们可以说那种被称作‘高灵带’与‘混沌海’的现象本质上是它的消化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