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想象 (第1/2页)
换了一身法袍的陈平安。
天地皑皑一片,法袍鲜红颜色。
雪中高树,火红异常。
城头高处那边,不知为何, 周密身形缩减至与常人一般。
直到这一刻,马苦玄才知道自己终于见着正主了,吃惊不小,陈平安这家伙何时进入的祠堂,先前自己就坐在门口,竟然毫无察觉?马苦玄自认没有低估陈平安的道行,不惜涉险, 违背心愿,动用早先被他深恶痛绝的这门雷法神通,结果到头来,陈平安就只是拿个分身对付自己?
本来以为搬出这个精心谋划而出的周密,哪怕打陈平安不死,也该让他折损道行,刚刚跻身的仙人,就要跌落回玉璞了。
马苦玄以心声问道:“放出陈平安心魔一事,出了意外?被他看破又如何,你只管趁热打铁便是, 这家伙久经厮杀,心眼多得很,可别着了道,被他糊弄过去。”
这就是先前马苦玄置身于大阵却毫不介意的理由, 由着你陈平安占了先手,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要喧宾夺主, 没那么简单的。照理来说,修道之人的心魔,最盛在元婴境瓶颈、闭关想要跻身上五境之时, 因为这就是远古道士的必经之路,不破心魔越过此障,就算不得地仙。只要借助周密之手,以某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神通,打开心地牢笼,放出陈平安的心魔,那么这座隔绝天地帮助陈平安获得地利的阵法,就反而成为他面对心魔的最大难关,此方天地间越是纤尘不染,越是那头心魔的无垢道场,陈平安面对的心魔,就更像陈平安本人,届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时候陈平安需要面对的,除了马苦玄,还有观想而出的赝品周密,再加上心魔陈平安,可就是三位仙人了。
周密笑答道:“不是放不出, 而是没有必要, 陈平安的心魔十分古怪, 于我们而言, 毫无杀力可言,没什么意义。我总不能耗费道行,好不容易放出一头心魔,它从头到尾,就只是作壁上观看戏吧。”
马苦玄忍不住骂了一句娘,“我就说这家伙是个怪物!”
周密说道:“我的存在,让他忌惮。由此可见,我之真身,让他不是一般的记忆深刻。”
马苦玄随口道:“有几个人,值得崔瀺和齐静春联手对敌?之后更是请出三教祖师合力镇压?”
万年以来,仅此一人。
马苦玄一招手,那些散落天地间的天劫五雷残余道意,如获敕令,就要往城头这边聚拢,扯起五彩丝线,切碎雪花无数。
陈平安也不拦阻,任由马苦玄拾取。
周密摇摇头,“反正道路已碎,不必收回,等你赢了他再说,小心沾染剑意,就要引狼入室了。”
马苦玄只听了一半,仍是没有撤掉那道法旨,却打消了将其收归袖中的想法。数以万计的彩线汇聚在马苦玄身侧,凝为一个绳结大小的圆球,宝光流转,熠熠生辉,就像一张遮天蔽地的雷法渔网,马苦玄就是那个提纲之人。
凡夫俗子,并不清楚仙法和神通的差异,一概视为山上手段,这就是不知神仙之别了。
追本溯源,只说大道根脚,严格意义上的万千术法、仙家伎俩,便是远古炼气士各自求道,创造出来的条条脉络,总归不离采气炼气再调用天地灵气的宗旨,再将其显化外露。神通却是得自远古神灵的众多权柄所在,远古道士,或刻紫书,将那些“路径”记录在册,这就是后世一部分道书秘籍的来历,更有甚者,收拢诸多神通在天地间的烙印痕迹,直接搬迁镌刻在了自身筋骨、本命气府大门、墙壁之上,宛如崖刻榜书或是题字在壁,而这类远古地仙、得道之士的兵解转世,后身天生就继承了一部分前身遗产,这就成了他们的成道之基,入山机缘。这便是后世登山修道成仙一事,为何讲究一个人有无仙根、是否道器的原因了。
也有天赋异禀的远古道士,能够将其直接拿来就用,道行渐深,再将其改善,稍微变了面目,更能适应那座崭新人间。若是再论如何施展,只说神通一种,旨意便妙在一个“通”字,神通,通神,一条神道贯穿天地,这也是后世道家建造法坛的缘由所在,便是仿了神通,道士授箓,注名仙籍,就可以与祖师爷“借法”,这种手段,都需要铺设出一条道路,要走此路,就需要通关文牒,手持令牌身怀宝箓,才能畅通无阻,道士授箓意义即在此。更有那枝蔓延伸出来的身外化身,法天象地的金身法相之流,皆是被练气士取法于天,用之于地。
所以这也是周密为何会说道路已碎,以马苦玄如今仙人境界,短时间内无法打造出第二座桥梁。
何况马苦玄与雷部借用这座天劫雷池,本就有那监守自盗的嫌疑,已经属于僭越行事,回头肯定会被问责,如今折腾出这么个烂摊子,就是马苦玄将陈平安看作是仙人境假想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了。亏得他一直是那种做事单凭心情喜好,顾头不顾腚的。
马苦玄以心声问道:“拆解阵法,进展如何?”
周密不动声色说道:“十分缓慢,远低于预期,他的飞剑品秩不低。况且还要防止打草惊蛇。”
马苦玄无奈道:“一直被这家伙反复教训打架就打架,最好别吵吵,你当然无所谓,我脸皮再厚,也不得劲啊。”
周密置若罔闻,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横在腹部,手心攥着两颗棋子,轻轻摩挲,咯吱作响,不是盯着陈平安,却是盯着……那张皮,如今已经仙蜕为一件注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法袍了,一件承载妖族真名的仙兵,确实很有意思,哪怕是陈平安送给一位飞升境修士,对方都不敢穿在身上吧。
周密像是在与马苦玄解释陈平安的真身由来,“这种瞬间起阵的路数,能够瞒过你,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在斩杀元凶,毁托月山,城头刻字,重返浩然之后,其实并没有归还陆沉修为,始终停留在十四伪境,高你两境,借取的,又是陆沉的驳杂道法,借调施展,自然信手拈来,神不知鬼不觉。二,飞剑的本命神通,不但可以隔绝天地,还可以随心所欲,另起炉灶,再造世界。陈剑仙,可有说错的地方?”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臂,摊开手掌,示意继续。
修道之人,被人斩却头顶天宫三花、以外力强行退散功德的滋味,可不好受,逼得陈平安不得不来一手我斩我,才能脱困,确实需要养神片刻。所幸被斩之物,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还是流散在这笼中雀内,迟早都可以收回来。
一定要给个水准评估,大致相当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半拳吧。
马苦玄想要帮那周密拖延时间,好打破这座天地屏障,陈平安也需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暗中临时更换某些布局,各取所需。
这场暂时谁都不清楚对方底细的厮杀,双方皆是一步都不能走错。
谁都想做掉对方,马苦玄不愿走条神道,陈平安当然不接受跌境。
但是双方都有一种直觉,某个时刻,只需一下,就可以决定生死。
或是马苦玄的某种神通,或是陈平安的某拳或是某剑。
周密说道:“如此说来,他至少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起天地,搭建框架,设定边界,请君入瓮,东道主请喝罚酒还是敬酒,就看心情了。一起万物,依托于一条金精铜钱造就而出的光阴长河,任由他在两岸自由布置,两把飞剑两种神通,搭配起来,可谓天衣无缝,相当于三教圣人随身携带了一座原本无法迁徙的坐镇道场。两相比较,稍逊一筹的,是无法提升一个境界,优势是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在此境中。”
马苦玄大感棘手,皱眉道:“就不能是一把本命飞剑拥有数种神通?”
周密会心笑道:“忘记那邹子评定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了?你就不奇怪,为何只有那个横空出世的山泽野修,剑修刘材,被邹子故意点破其两把飞剑的名字、根脚?甚至连刘材拥有的那两枚养剑葫都一并道破?分明是邹子意有所指,宛如一封书信,昭告天下,就不必将书信交到某人手上了。刘观还是唯一一个以金丹境登榜的天才,反观垫底的末代隐官‘陈十一’,当时还是靠着同时是元婴境剑修和御风境武夫,才得以跻身此列。如果我没有猜错,养剑葫‘心事’中温养的飞剑‘碧落’,一剑倏忽间,上穷碧落,想必刻意针对的,就是陈剑仙这把……”
周密抬起手,一卷袖子,“这座广袤天地了。任你天高地阔,阴阳契合,大道在此循环有序。剑修可以一剑破万法,刘观更是能够一剑破万剑,上穷碧落下黄泉,牢笼屏障都成了虚妄。”
“道祖又一枚养剑葫‘立即’,刘材凭此炼剑‘白驹’,恰好压胜这座天地间的那条光阴长河。总之就是两剑克制两剑,刚好苦手至极。”
陈平安抚掌笑道:“厉害厉害。虽然是个假的,离着下一等真迹还有些距离,已经不算太过拙劣了。”
马苦玄说道:“别忘了你是垫底的那个,还能这么开心。”
陈平安笑道:“我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垫底,那你作为宝瓶洲年轻十人的榜首,你开心不开心?”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
陈平安说道:“难道是邹子排定榜单的时候,私底下跟你打过招呼,你觉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就把垫底位置让给我了?”
马苦玄伸手揉了揉脸颊,咧嘴笑道:“有你哭的时候。”
陈平安笑呵呵道:“马苦玄,你有个从娘胎带来的臭毛病,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什么都想要压人一头。再就是你只做那种你觉得可以做好的事情。苦玄啊,这样不好,得改,当然前提是你还有机会,去改过自新。”
马苦玄被一句“苦玄啊”恶心得不轻。
周密却是看了眼雪地里的那抹鲜红。
马苦玄讥笑道:“老秀才的死对头,说过好为人师是人之大患。我听说你讲道理不过瘾,干脆跑去村野当了个教书先生?”
陈平安说道:“我倒是觉得人之大患有二,除却圣人教诲的好为人师,还有一患,就是耻于为人弟子。”
马苦玄一时语噎。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选择毕其功于一役,好像不是不可行?
周密不再理会这两个同乡同龄人的打嘴仗,自顾自说道:“世人都误以为刘材的出现,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剑修,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列,属于应运而生,顺势而起,得到了天地的青睐,觉得是天道不愿让宁姚专美于前,就像年轻一辈当中,武道路上先有曹慈,便后有陈剑仙,似乎剑道也该如此,刘材才会被拿来跟宁姚作比较,觉得炼剑百年之后的刘材,与宁姚有机会在某个相同的境界阶段,争个剑道高下。都没有料到剑修刘材真正要对付的,并非宁姚,而是陈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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